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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一位新的文学明星崭露头角,她的短篇小说集立即开始获得各种奖项。李怡云当时33岁,是北京大学的科学研究生,曾是一名数学天才,她从中国移居到美国学习免疫学,并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开始创作。
两年内,她被列为《格兰塔》21位最佳年轻美国小说家之一,而这一切发生在她实际上还没有出版小说的情况下,而她的《千年好祈祷》中的两篇故事已被华裔导演王颖改编成电影。
在接下来的十年中,李怡云出版了两部小说和第二部短篇小说集,继续专注于中国人的生活,通过长距离的视角进行观察,但随后一切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写关于自己的故事,首次在小说中采用第一人称,并开始超越中国的界限。李怡云在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家中说:“起初,人们认为:‘这里有一位非常友好的中国女士,她可以用英语写作’——但是我并不是那种友好善良的女士,我可以写得很简单。
反叛对我而言是重要的,而反叛的一部分就是不遵循那些最方便的叙事。”
她的新小说《鹅之书》就是一个例子:这是一个关于二战后法国偏远农村两位农女孩之间激烈友谊的奇怪故事。叙述者阿涅斯是一个受到父母忽视的好学生,而父母忙于她因结核病而即将去世的哥哥。法比耶娜是一名牧羊女孩,讲故事的天才,却因母亲去世而无法写作,因此被迫辍学,照顾她的父亲和兄弟。两人一起创造出一系列充满暴力的故事:一位年轻母亲将新生儿喂给猪;一个疯子与一头奶牛发生关系。这些故事被一位寡居的邮局局长发掘,并在不完全光彩的原因下将它们传递给了一位巴黎出版商。很快,阿涅斯被誉为乡村天才,而法比耶娜则坚定不移地留在她的山羊身边。
在更差劲的创作中,这可能会变成关于受虐儿童幻想背后成人剥削的警示故事,但李怡云是一位聪慧而微妙的作家,她不允许自己的角色沦为符号。她运用语气、句法和词汇,坚实地将读者保持在一个被农场生活的血腥、繁杂和重复塑造的13岁想象力的边界内。阿涅斯把自己看作法比耶娜的磨刀石。“最后谁更坚硬、更锋利呢?”李怡云笑着说。“这太令人震惊了,因为她们如此热情,无法将暴力与爱分开。”
现年49岁的李怡云承认自己只是偶尔去一次法国,前23年在中国生活,剩下的时间在美国。她在洲际下与她的好友、法兰西文化情怀的作家埃德蒙·怀特分享这个小说,并一直参加他所发起的网络读书小组,自疫情开始以来仅有两个人。李怡云说:“但你知道,我在猪群中长大。
好在青春期女孩的普遍性在于,无论她们身处法国、英格兰、中国还是日本,她们都有那种强烈、纯真的感觉,以及与另一个女孩之间的亲密关系构成了整个世界。”
促使李怡云写出这部小说的变化在于2017年出版的一部自传散文集,这本书对那些关注她的职业生涯的人来说触动颇深。《亲爱的朋友,我在你的生活中写给你》全神贯注于关于自杀的主题,朋友和文学英雄的自杀。她描述了自己在一个核工业工人住宅区的生活(她的父亲是一名核物理学家),在这里她和妹妹常常被“专制而脆弱”的母亲欺负;而在学校里,她被挑选出来在班里前面做数学题,而其他同学则因其愚蠢而受到惩罚。她描绘出自己逃避现实的过程,包括12岁时与伊万·屠格涅夫的散文诗的热恋。“我对屠格涅夫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个俄罗斯人。只有他的文字,关于交谈的头骨、冥想的山脉、朋友们互相捅刀。”
她还透露,在毕业时她已做过三次自杀尝试;其他两次发生在2012年她经历情绪崩溃时,当时对外界而言,她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也是一位幸福的已婚母亲,育有两个年幼的儿子。自传出版几个月后,她的大儿子文森特在16岁时自杀身亡。
她的回应是迅速创作出几部小说。其一《理性终结》讲述了一位悲伤的华裔美国作家与其自杀的儿子之间的对话(“我几乎曾是你,”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允许自己虚构这样一个世界与你交谈”)。第二部《我该走了》——部分在文森特去世时被撇下,内容关于一位厌恶自传文学的美国八旬老人,她无法面对多年前女儿自杀的原因,使得主角负起照顾孙女的责任。
当我们交谈时,在美国是清晨,李怡云通过坐在一排银白色的白桦树前,遮挡了四周的一切机会。“这是托尔斯泰曾经晨跑的俄罗斯森林的照片,”她说。这样的情形让人想,或许这是她在文学中躲避自己的又一例证——正如她年轻时所做的事情——却也是通过文学她找到了一种揭示自己的方式。“人活得更有感觉在于借用的生活,”她在自传的后记中写道。
尽管《鹅之书》看似与她个人生活相距甚远,但其中充满了鲜活而扭曲的感官记忆。女孩们被橘子的颜色和味道吸引,这是战争时期的稀缺品。李怡云将这一体验的强度与她在九、十岁时的经历联系起来,当时她看到一名美国学生背着荧光绿色的背包在家附近的马路上滑行。“中国刚开始向西方人开放,”她解释道。“看到一个人快速经过简直就像童话一般。但最有意思的是,那背包,因为荧光绿色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根本没有。”
对这样的作家来说,或许最大的突破是在小说和通常为《纽约客》撰写的深具个人色彩的散文中进入第一人称。“你知道爱德华在《李尔王》中的观点:‘处于最坏、最卑微的命运中的人,仍然生活在希望中,不必恐惧’,”她说。“在我生命中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想,恐惧减少了。我曾认为藏东西或隐藏我自己是生活中的首要任务,对吧?我相信我可以在小说中做到这一点。但一旦更重大的事情发生,那些恐惧变得小得多。我不知道我是否变得不再私人,但我不再倾向于那种对隐私的逃避。”
直到现在,李怡云始终拒绝将自己的作品翻译成中文,尤其是为了防止她的母亲阅读。“我私人救赎的所在,”她在自传中写道,“……就是我放弃了母语”,尽管她在同一篇文章中接着写道,放弃的绝对性以及追求它的决心,“是一种自杀”。最近,她已经改变了主意,最近两部小说正在翻译中。
《鹅之书》对母亲并不友善:一位母亲已经去世,而另一位几乎处于无形之中。更为重要的是——或许这在情节早早透露并不是剧透——法比耶娜在分娩中去世,而阿涅斯则在没有孩子的婚姻中回望。这两个扭曲、危险而辉煌的女孩是她们自己创造的,掌握在生命的正午之中。她对母亲读这本书有何感想呢?“有趣的是,你知道的,即使我的母亲没有改变,但我也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她说。“我不会说我不在乎家庭的看法,但也许我得到了一些免疫。”